艺术家给我们的快乐在于让我们多认识一个宇宙
马塞尔·普鲁斯特(Marcel Proust,1871-1922)
| 埃利•约瑟夫采访普鲁斯特 |
我只发表了《在斯万家那边》一部小说,本该放在《追忆逝水年华》总题下的。我原计划一次性出版,可现在没有编辑愿意接多卷小说了。我是那个手头有张庞大地毯的人,但公寓太小,我不得不剪开它。
和我关系不错的年轻作家们主张简短、人物稀少的创作。但这不是我对小说的概念。怎么对您说呢?您知道有平面几何和空间几何。那么,对我而言,小说不是平面心理,而是时间里的心理学。时间中的这种无形物质,我意图将它抽离,为此,体验必须可持续。我希望在我小说的结尾,第一卷中微不足道的社会新闻、不同世界的两个人物的联姻,会为读者展示出时光流逝,并因此拥有凡尔赛宫那历经风化、被岁月裹入翡翠釉徽章的铅蚀之美。
另外,如同一座城市,当火车循轨蜿蜒,她时而出现在我们之右、时而在我们之左,同一人物用他人的视野观察每个角度,结果仿佛变成递进而相异的多个人物,给予——但不只是——时间流淌的感觉。这些人物晚些将显示出与在本书中时的差别,与我们所以为的差别。况且,在生活中这也是常有的事儿。
这不是同样人物以不同面貌重新出现在书中,像在巴尔扎克的某些圈子里。而是,在同一个人物身上,一些近乎潜意识的深度印象。
也许我的书可以看作是继“潜意识小说”之后的尝试。倘若我认可,被称为柏格森小说我也不觉得丢脸。整个时代,文学往往会在事后尽其全力,自然而然地,与主流哲学联系在一起。但这不够精确,因为支配我作品的是无意记忆和意愿记忆之间的区别,这种区别非但没有出现在柏格森的哲学中,甚至还背道而驰。
对于我,意愿记忆首先是智能和视觉记忆,只能给我们以不实的过去;但在迥异环境中重新出现的同一气味,同一种味道,却唤醒了我们内在的过去,无论我们是否愿意。我们发现这样的过去与自己以为记住的是那么不同;意愿记忆就像蹩脚画匠以失真颜料作画。在这一卷中,您将看到人物在叙述,自称“我”(但不是我本人),在咽下蘸泡过一小块马德琳蛋糕的茶水时,那股味道令他意外地找回那些年,那些花园,那些被遗忘的人。他当然记得这一切,但是没有它们的颜色与魅力。我原本还可以让他说,像那个日本小把戏,把纤细的纸捻浸入水中,捻子末端一潜入碗里,便开始伸展、扭曲,变成花朵、人物、他花园中所有的花儿和维旺小镇的睡莲,镇子上有趣的人、他们矮小的住宅、教堂,贡布雷的一切及其它的周围。这一切渐渐成形、稳固,然后,城镇和花园,从他的茶杯里走了出来。
您瞧,我认为艺术家只能向那些无意记忆寻求创作素材。首先,准确地说,因为它们是无意的,自发形成的,被同一分钟的相像性诱惑时,惟有它们具有印章般的可靠性。其次,它们以记忆与遗忘恰到好处的剂量为我们带回事物。最后,无意记忆使我们在完全不同的另一情境中品味同一种感受,它们将这种感受充满偶然地释放出来,赠予我们极度瞬间的精华,而这正是好风格之内容;也只有美妙的风格能够表达传递如此整体而必然的真实。
如果我允许自己同时也为我的书辩护,是因为这是一本从任何程度都没有理性思考的作品,是因为书中即使最微小的元素都是源于我的敏感。我在我之深处察觉到它们的时候尚不理解它们,对于可感知世界它们有多陌生,将它们转换成可感知的事物就有多费劲,怎么说呢?像一个音乐主题。
您好像以为这有关思维的敏锐性? 啊,不!我向您保证,事实正好相反。但凡我们自己无法搞清楚的、清楚地居于我们之前(比如逻辑思维)的,就不完全是我们自己的东西,我们甚至不知道它是不是真的。我们擅自挑选的是“可能”,此外,您知道,这旋即便体现在风格中。
风格根本不像某些人所谓的只是装饰品。这甚至不是一个技巧问题。是——如同色彩之与画家——一个观象的品质,一个我们中每个人看到的独特的宇宙启示,其他人则看不到。艺术家给我们的快乐在于让我们多认识一个宇宙。
1913年11月13日《时间》杂志(Le Temps)
朱艳亮 译
普鲁斯特《追寻逝去的时光》最后一页手稿
《追寻逝去的时光》第二卷《在少女花影下》书影
本期编辑:洛丽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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